阿尔莫多瓦·回归

阿尔莫多瓦《回归》完整版影评

《回归》是那种让人能看“醉”了的电影,这种感觉在戛纳电影节的大银幕现场最明显,当阿莫多瓦的名字出现在卢米埃尔大厅的银幕上时,台下是一片欢呼和掌声,接下来2个小时的放映过程中,那些尖酸刻薄的西方记者和影评人们像疯了一样跟着剧情时而哭、时而笑,很少有一部电影能让人与它用这种直接的方式热烈地交流了,当影片最后一个画面暗下去时,整个大厅响起了掌声,灯光亮起,照到一个个泪痕未干的脸。这种来自电影现场的感受,我们坐在在电脑或电视机前是很难体会到的。从大银幕到小银幕,从电影院到电脑,观影现场变得越来越简陋时,我们又流失了多少纯朴的观影感情。一部电影想让人哭很容易,让人笑也很容易,但《回归》是那种让人一会哭、一会笑、有哭有笑的电影,一部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的电影,这种悲喜交加、浑圆天成的电影已很少见了,《回归》要比阿莫多瓦最有名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更朴素、更好看。

影片通过5个普通西班牙妇女的故事,围绕着母亲的归来,讲述了三代西班牙女人从乡村到城市,经历的家庭生活和情感生活的变化。阿莫多瓦与费里尼一样,把祖国和故乡比喻为伟大的女性,并用死而复生的母亲为西班牙近30年的生活史,提供了女性主义的解读,影片几乎没有男性角色,5位主要人物都在男人缺席的状态下独立地生活,以及影片中不同身份的女性配角,她们的坚韧、勤劳、纯朴、奔放和性感,以及脆弱、孤单、伤害和无助,都为影片的情感填上不可或缺的一笔。阿莫多瓦让从一部女性的家庭史,变成一部用女性精神谱写的西班牙生活史。

“母亲角色”成为影片气氛和感情的轴心,对三个中年女性莱门达、索莱和奥古斯蒂娜来说,尽管母亲不在了,但在她们心中的“母亲”始终存在。对莱门达和索莱来说,保拉姨妈在母亲去世后替代了“母亲角色”,两姐妹对保拉姨妈的感情里寄予着她们对母亲的怀念和爱,而奥古斯蒂娜则始终相信自己的母亲没有死,她在照顾保拉姨妈的过程中也无形中把保拉姨妈看作离家出走的母亲,并为她操办了丧事,保留了她的遗物。“母亲角色”的存在让她们的情感生活达成了一种平衡。当保拉姨妈死后,真正的母亲复活了,影片这个潜在的主题基调完全复活了。阿莫多瓦强调了母女之间的心理感知,他巧妙地运用味觉__一种很难通过电影语言去准确传达的感觉,在主人公之间建立起剧情上的联系。当姐姐索莱上楼取东西时,通过母亲遗留的气味感到了母亲的存在,而莱门达到索莱家的卫生间里,再次通过气味回忆起母亲。气味的感知本能曾在希区柯克的《眩晕》里不动声色地为悬疑电影画龙点睛,但在阿莫多瓦的手里,气味呈现出富有喜剧色彩的特殊情感能力,一种女性特有的能力。

整部电影流畅,明快,但在电影语言上,这种流畅和明快与好莱坞式无缝衔接完全不同。在阿莫多瓦的酣畅淋漓中,有一种本能的气息,这种紧贴着人物直观感觉的创作,让他的影片在光鲜和感人的外表之外还有那么一种朴素和生动。这种创作首先让他对画面的选择充满了想象力,每个镜头都那么严谨,却又能在电影史上各种不同的风格之间自由穿梭,得心应手。影片第一个画面是一个平行移动镜头(Travelling),一群西班牙乡村女人,穿着粗布裙、扎着头巾,在大风中为死去的丈夫们扫墓。这样一个远近景交错的平移镜头是典型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手法,让人们立即想起罗西里尼,但在罗西里尼电影中,死亡意味着战争创伤在现实中残留的记忆,但阿莫多瓦却在这个较悲凉的场景中,配上了欢快的西班牙乡间歌曲,奠定了影片悲喜交加、介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氛围。镜头最终停止在莱门达姐妹死去的父母墓碑前,“回归”两个词出现在墓碑的背景中,预示了父亲角色在整部影片中的缺席和母亲的死而复生。影片的母女移尸段落也非常精彩,到这里,画面的笔锋一转,进入到希区柯克式的悬疑语法中:富有象征力的凶器和身体局部的特写,富有悬疑色彩的中景空间调度和背景音乐。两个女人移动一具沉重的男尸,是亨利-乔治·克洛佐的黑色经典《恶魔》(Les Diabliques)中最震撼人心的段落,而《回归》这场戏的镜头、布光和音乐都令人对那些黑色经典浮想联翩。母亲归来的段落,回应了奥古斯蒂娜讲述的小镇鬼魂传说,一个本来死去的人、一个母亲的鬼魂在现实中复活,因而阿莫多瓦让母亲伊莱娜的出场充满“鬼气”,她的造型、化妆和布光都颇有表现主义的味道。可见阿莫多瓦已然在各种题材中,都能对电影史上的不同风格的使用进退自如。

影片对色彩的运用也颇具匠心,红色与黑色的交错出现,成为欢快与感伤两种气氛的对应色彩。同时,红色更成为母性精神的代表。在保拉姨妈去世之前,画面中洋溢着热烈而奔放的红色:红色的小轿车、红色的衣服和墙壁。直到莱门达与丈夫的在床上的冷遇,床单的蓝黑色调预示着后来女儿弑父、母女移尸的“黑色段落”的开始。在黑色段落里,莱门达将餐巾纸放在血泊上,黑色的污血浸透纸巾,成为色彩转化的标志,连莱门达在移尸时,都将红色的衣服换掉。也正是在这个段落,保拉姨妈去世,两姐妹心中的母性形象消失,让黑色入画。姐姐索莱到乡下处理丧事时,黑色的送葬队伍经过镜头,渐渐覆盖了远处红色的小轿车。当索莱发现母亲没有死,真正的母亲回到现实中时,母性与红色再次成为影片的主色调,并在莱门达在餐馆前倾情歌唱这场戏达到高潮,身穿红色上衣的女儿与躲在汽车中流泪的母亲,让母性的归来与红色再次形成鲜明的对应。

当然,影片最大的成功在于这个非凡的剧本。影片的对话处理非常朴实自然,比如莱门达与母亲伊莱娜相见的这场关键的戏,无论叙事还是情绪都推向高潮,那么莱门达拉开床单,见到复活的母亲藏在床下,她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阿莫多瓦用了一句令人难以想象、出人意料的台词,而这句台词又恰好回应了影片“召唤母性”的主题,莱门达表情自然地说:“妈妈,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说完她便泪流雨下。这样非凡的场景和生活化的对白,怎能不让人感动?

几个女性人物之间有着复杂的剧情关系,但在剧终时,她们彼此仍保留着一个秘密,这种保留都源自一种关爱,生怕这个秘密伤害对方,阿莫多瓦的这种处理举重若轻,不急不缓,始终围绕“母性回归”线索展开。影片中既有过去的故事,也有现在的故事,但阿莫多瓦不用闪回去补叙过去,而是通过母亲的讲述让我们了解到莱门达少年时代受到父亲侵害的事实,这种对过去的回避,与直接介绍小女儿保拉杀死侵犯父亲的案发现场的手法是一致的,阿莫多瓦不像商业电影那样去表现这个故事中最刺激、最有商业效果的性侵犯场景,不让观众看到女性被伤害的一幕,而是落笔在主人公对结果的承受上,可谓用心良苦。剧情的慢慢拉开,也让我们对前情有了不同的理解。莱门达之所以义无反顾地帮助女儿保拉,是因为保拉所经历的事就是莱门达当年的经历,而莱门达替女儿清洗鲜血,也是她试图洗清罪孽、忘记往事的表现,她不想女儿重复自己的不幸。最后,莱门达与母亲的夜谈,适时地缓解了母女之间的误解,交待了情感纠葛的来龙去脉,更加深了人物之间的感情,是这个剧本简洁的神来之笔。影片结尾更短促有力,伊莱娜为安抚奥古斯蒂娜,装扮成鬼魂陪她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她转身上楼的一刹那,阿莫多瓦用她背对摄影机默默擦掉眼泪的细节,把影片歌颂女性的主题烘托出来,在平静的结尾中插入克震撼人心的细节,让人难忘。

通片来看,影片中的5个女演员的表演都略微有点“过”,但这些“过”放在一起却又显得那么朴素而和谐。佩内洛普·克鲁兹(Penélope Cruz)、卡门·莫拉(Carmen Maura)、罗拉·杜埃纳斯(Lola Duenas)和特鲁斯·朗贝阿芙(Chus Lampreave)都是阿莫多瓦电影中的常客,这种导与演的配合相当娴熟。小演员尤哈娜·科波(Yohana Cobo)是第一次演戏,她说:“几乎每个西班牙女人都渴望着在阿莫多瓦的电影里扮演一个角色,而我是最幸运的人。”

《回归》几乎是阿莫所瓦关于女人的电影的一次总结,影片在技术和创作的各个方面都达到一个高度,在风格和创作之间达到了平衡,让电影变得好看、耐看,又不觉得他落入俗套,自我重复,让人哭过笑过,又能久久回味。

《阿尔莫多瓦·回归》上的一个想法

  1. 买完就借别人丢了,所以一直没看,准备再买张看看。 看完片再看虎皮大哥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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