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课题

我可以部分地公开我的博士课题,我希望有识之士能参与到这个课题的讨论。这个课题对我来说非常难,乃至使我有强烈的悔意。这个课题涉及到一个核心概念:手势。似乎很难理解,手势与电影有什么关系,但我不得不说,在西方语境中,gesture和geste绝不是我们汉语中的“手势”,至少在今天,在西方语境中手势的含义,首先脱离了手,而泛指所有通过身体任何部分的活动而进行表达的语言,换句话说,手势这个词,在当今美学背景下,意味着“身体语言的单位,以及对身体语言的总称”。身体语言,或身体表达的复杂性,要远远超过文字语言,从进化论的角度讲,身体语言是人与动物区分的标志,因为人能制造工具,能直立行走,因此身体语言要比文字语言更加古老,更加曲折,长久以来,西方传统理性思想,一直把身体驱逐出理性和灵魂,认为身体仅仅是一架机器,苏格拉底临死前仰天长笑,我终于可以摆脱污浊的身体,而进入纯粹的精神世界了。身体语言的被重视,最早是斯宾诺莎,当然,亚里士多德曾经细致地阐述过身体语言的表达,但那仍然处于蒙昧的认识状态。当代人对身体的重视,来自尼采。大家可以读读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在身体与精神对立的角度看,这本书是划时代的。之后才有存在主义,才有现象学。语言系统,是文字语言表达的单位和总称,比如法语,汉语,20世纪之前,我们的全部知识,都是用文字语言记录的,也是通过文字语言发展的,包括我们所读的历史,我们的哲学遗产,艺术经验的阐述,科技的发展等等,科学公式本身就是就是一种符号语言。然而20世纪,人类创造了可以记录身体语言的工具,活动影音,于是身体终于可以成为被记录和研究的。我们所知道的法国著名人类学纪录片导演让·鲁什,是所谓“真实电影”倡导者,其实,让·鲁什是“电影手势”最早的阐述者和实践者,他即倡导“记录人类的身体语言”。身体语言,即手势,以及身体语言的阅读,有一个最重要的特征:非动词化,non-verbal,因而身体语言是可以编码的,但是无法被语法化,身体语言始终是任意的,我们可以完整地引用一句亚里士多德的话,但我们无法完整地引用希特勒的一个动作。中世纪时期,西方的教会组织开始编纂一些手势语言,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手势语言如今已经失传,因为没有恰当的记录工具。20世纪中期开始,英国符号人类学家开始在古籍中提取那些失传的手势语言,并尝试在未开化的种族中,寻找到身体语言表达的演进逻辑。在艺术领域,艺术史学家开始通过细节阅读,重新解释中世纪宗教绘画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绘画、雕塑、徽章、图像中的身体语言。这项工作在1990年代告一段落。在戏剧领域,最早将手势视为一个重要语言并加以详细阐述的,是布莱希特,他创造了一个自己独特的手势概念,后来被德勒兹在电影研究中所发展。那么,在电影阅读中,身体语言的解释工作,始终是一项悬置的课题,从1990年代开始,巴黎八大的研究小组开始逐渐进入这个项目,但他们的研究对象,仅限于带有人类学色彩的纪录片,而不是剧情片,剧情片的手势研究,从2001年在法国才开始。于是,这个课题才难,因为无所引。我的课题就是,用一部影片来阐述,在表演和导演过程中,身体语言在电影中的构成特征,并进一步阐述在电影中如何阅读身体语言。

《我的课题》上的13个想法

  1. “非动词化,non-verbal,因而身体语言是可以编码的,但是无法被语法化,身体语言始终是任意的,我们可以完整地引用一句亚里士多德的话,但我们无法完整地引用希特勒的一个动作。”

    老大,non-verbal为什么是非动词化呢?nonverbal字典里的解释明明是not involving or using words or speech。

    我觉得你要是想把gesture往语言上放,可以考虑记录和再现。gesture是否可以记录,怎么记录。gesture如何再现,在什么层面上。

    无法语法化也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我们搞电子的用bit来描述全部信息,然后用symbol来描述coding的单位,看怎么最有效的压缩和重构全部信息。比如电报时代,symbol就是字母,电话时代,symbol就是1/8000秒的那个采样。

    比如我们搞EE的祖宗Shanon当初用有限状态机来弄语言发生,以一个字母为symbol,然后可以扩展到以word为单位,并考虑以每个symbol前面的1至数个symbol为状态,算当前symbol的条件概率。

    然后Chomsky就搞出一个反例,说有限状态机不是总成立的,为的是搞出他那个kernel的概念。然后搞计算机的又把Chomsky的玩意给整进了图灵机的框架下。

    说来说去了,我的意思是,如果gesture含有信息,你认为它的基本symbol是什么,是以字母为单位?以word为单位?以sentence为单位?

    单位不同,所讨论的语法,记录和再现的层面也不同。

    你说的gesture,乍一看非常像是以sentence为单位的。

  2. “我的课题就是,用一部影片来阐述,在表演和导演过程中,身体语言在电影中的构成特征,并进一步阐述在电影中如何阅读身体语言。”

    再扯一点coding的概念。我们搞EE的coding里喜欢强调独立同分布的概念。

    说个最简单的,morse设计电报的时候,要给每个字母一个符号,于是他就跑去看印刷机的模子,看哪个字母的字模多,他发现E这个字母的字模最多,于是他认为字母E用的最频繁,于是他就把“.”这个最短最快的符号分配给E,这显然比把“-.-”这么一个复杂的符号分给E要让电报员省力,也有效率。

    Morse这么做是一个平均的结果,认为每个人,每个电报里,每个字母出现的频率都是一样的。的确,有人写文章就是一个字母E都用不到,甚至整本书。对于这么一本书,它的字母概率分布肯定跟常规情况大为不同,如果我们重新定义一个编码,一定会更有效。

    说了这么多了,我的意思是,老大的课题看上去好像是讨论一个跟普适的概念,非常像是Morse在设计电报字母。Morse做的其实是从所有的文字里找到一个编码规则,再把这个普适的规则放到具体的每个电报里验证。

    但是听老大的意思,是要从某一部电影出发,推而广之,这就要求这单一一部电影要拥有足够的符号,形成确定的分布,而且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3. “not involving or using words or speech”不就是“非动词语言”么,在语言学里,能写的和说的语言,统称“口语文字交际语言”,non=verbal就是“非口语文字交际语言”,简单地说,就是“非动词语言”,因为在“口语文字交际语言”中,动词对词义起到核心作用,没有动词,不成为句子,故称“动词语言”。

    gesture是可以编码的,但不能把gesture理解为某一具体的编码系统,比如摩斯密码,gesture也可以是别的任意一个编码系统,它是一个统称。在具体的编码中,gesture可以是一个“句子”,给你举一个例子:
    http://en.wikipedia.org/wiki/Chironomia

    这个是十八世纪的编码的gesture, 它是记录的,有确切的含义,是句子。当然也可以是字母,如下面这个:

    http://fr.wikipedia.org/wiki/Alphabet_dactylologique

    但我想说的是,美学视野下的身体语言研究,完全不是这类。表演艺术作品中的身体语言,是复合的,而且是任意的,上面这些gesture不是任意的,以上这些例子说明了身体直接作为语言工具的复杂性,但电影研究,除非需要,是不会直接研究这种编码的身体语言。

  4. 其实,西方科学的一个方法就是化简,比如值的化简,圆周率,比重,重力加速度等,科学公式就是一个化简的过程。事实上,在人文科学中,也始终存在“化简的愿望”,比如一个locution可以解释一个现象,但西方学者更喜欢找一个word,来作这个notion,欧洲学者主要是从古希腊语、古埃及语和古拉丁语中寻找这些概念,来化简复杂的locution所阐述的对象,比如ego,cogito,logos,diegese等等。从body language到gesture其实就是一次化简,所以,body language 可以是a langue of signs,也可以不是。

  5. “gesture是可以编码的,但不能把gesture理解为某一具体的编码系统”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之后你就有点误解我的意思了。还是说Morse码,就好比语言是可以编码的,Morse码就是这么一种编码系统,Morse码不是语言本身,而是编码后的码字。

    我的例子的关键在,Morse码在编E这个字母的时候用了一个点。如果说正常编码,比如26个字母,理论上你可以用点划空这三个组合,传三个symbol,就可以把所有英文字母都编码了,比如点点点表示A,点点划表示B,点点空表示C,如此继续。但是Morse没有。他用一个点来表示E,因为E在英文中出现的频率最高(11%),所以它的不确定性最低,对于有效的编码,它的码字应该最少。

    这里是我的意思所在:有效编码可以揭示原始信息的信息量。

    编码的直接用途是有效的通信,编码假设原始信息是冗余的,编码试图压缩冗余信息,有效的编码可以度量原始信息的信息量,这就回到信息论的一个基本想法,什么是信息量。对于信息论者来说,信息量是不确定性的一种量度(就比如字母E出现的频率)。

    如果硬要往电影上比,就比如正反打,给出一个角度,你知道下一个镜头很有可能是个对称的reaction shot,从信息上讲,不确定性很小,信息量就小得多,如果要复述这段镜头需要的文字(编码)可以很省。这是按照常规的语法得到的编码。如果你遇到一个不喜欢这么拍的人,同样的编码系统在这里要花费更多的码字来编码,说明这个人的手法不常规。

    所以我的意思是用有效编码来探索任何一种媒体的信息量,内在的不确定性。

    不过,有效编码能衡量信息量,但是跟美学无关。比如重复使用某段手法,从信息量的角度来说可能在减小,但是对于观众,或许反而有情感上的升华作用(况且电影是非常依赖先验知识的媒体)。这个,就不是信息论,至少是表面的信息论,可以指手画脚的比附的了。至少我没想明白。

  6. 另:关于化简。我觉得或许更准确的名词或许是“归纳(induction)”。

    那个non-verbal,看来是我的中文不成了,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了。呵呵

  7. 西方的字母表排列就是按照出现频率排列的,如果你看《潜水衣与蝴蝶》就看见了,护士们念的第一个字母就是E。编码活动总是面对着内在的不确定性,这似乎不可避免吧,总比不能交流要好。电影的信息传递方式,我的观点是,它是复合的,跟传密码不一样。symbol本身有一层信息,传递工具也传达一层信息,也就是说,每个导演的编码方式本身也有一层xinxii,电影是两层信息复合的结果。比如James Stewart的脸,是一个symbol,这个symbol出现在一个recit里,是一层信息,那么Anthony Mann和Hitchcock的视听语言就是两种编码,两种传递使用相同symbol的工具,那观众看到的,就是两个复合的信息。

  8. 正常来讲,信息量与情绪成正比,信息量越大,传递速度越快,传递越流畅,情绪就越强,但这只是一般性的规律,无法解决电影的根本问题,因为电影不是信息技术,或者说,观众在电影中不仅仅是为了获得信息,还有情感,这没办法信息化,最好的办法是去化简观众的经验共性和情感范式,把它们规定为一个相对稳定的常量,这还是脑科学,因为情感反应和经验储存都在大脑中,这个共性是肯定存在的,比如面对悲剧的情感共性是相对稳定的,但这么研究,实在不是我辈所求。

  9. 感情这个事情很复杂。比如老大你举的例子,“信息量与情绪成正比,信息量越大,传递速度越快,传递越流畅,情绪就越强”。这个信息量到底是什么咱们先不研究了(我发现咱们的定义还是有很大偏差,不过现在讨论这个意义不大),提提这个情绪的问题。

    对于普通人,越激动,一般语调越高,语速越快。

    不过在电影里,或者正式场合的讲演,往往不是这样的。因为在传达情绪方面,一味的提高嗓门加快语速只能加快说话者自己的宣泄,但是对于听众来说,可能是适得其反的。事实上在电影里,表演往往是反的,情绪越激动,语调越低,语速越慢,要让观众听得清楚,感觉得实在。在表演上,就是所谓的build the emotion quitely。这是因为你的听众不是影片里的对手戏的演员,你的听众永远是观众,他们和你的心理距离,是由机位和镜头决定的。

    这就是电影跟很多时候生活中的现实不相一致的例子。

    同样的,电影中的很多gesture,也肯定是受制于这种关系,演员的每个gesture,不是给对手戏的演员看的,而是给观众看的,放到现实生活中,可能是不自然的。

    比如一个半身镜头,你的肢体语言一定要集中在上半身,为了强调某个gesture,你可能会有意的把手部动作提高,放进镜头之内。否则观众看不到,什么用也没有。类似的,有经验的演员作一个gesture,在特写和全景里,动作的幅度也会不一样。

    Laurence Oliver有一次看Marilyn Monroe演戏,觉得这个人怎么回事,下半身跟死了一样。然后看毛片,才意识到没有舞台经验的Monroe完全是为电影演戏,观众看不到的动作完全省略。当然,如果对戏的人是像Oliver这样舞台经验丰富的人,就会觉得特别别扭。

  10. 补充一个例子。

    政治家讲演。比如Hitler吧,动作是半身性的,你经常看到他整个胳膊的挥动。

    但是到电视出现以后,政治家就很少这么激动了,因为大部分时候镜头都给的是头肩像,所以他们的手势基本上是手,加小量的小臂,而且手抬的比较高,经常是过肩的,这样可以保证自己的手势可以收进镜头里。如果你自己重复这个动作,会发现每次都举那么高不是非常自然的动作。

    事实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的,就比如经典的Nickson对Kennedy电视辩论,Nickson坚持不用化妆,结果在特写下溃不成军,电视辩论从此成为总统竞选的重头戏。而即使在上次总统选举的时候,Ioha初选,有个候选人坚持每次辩论都带上自己的一个图表,即使是参加NPR主办的广播辩论,结果主持人不得不说“现在候选人xxx拿出了一个观众看不到的表格给大家看”。

  11. 很好,这几个案例对我很有帮助!还是不要讨论编码的问题了,那不是我的专长,而且导师根本不会同意。在身体语言编码方面,你可以看看Adam Kendon的东西。

  12. 多谢。

    我说的这些这几个案例应该都是从表演书上看到的,主要是Patrick Tucker的Secrets of screen ac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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