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奥内打人

莱奥内不是每一部电影,都有雪茄和决斗,但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有酷刑与毒打,这也是他为什么做导演11年,不断受到批评和辱骂。在整个1960年代,莱奥内都是一个争议导演,这反映在当时意大利、法国的一些重要电影杂志上。很多大牌影评人毫不客气地批评他,比如《正片》杂志的批评家Roger Tailleur。据说在美国,宝琳·凯尔是最大的“anti-leonien”,她曾经对John Milius说:莱奥内的电影有什么好看的?结果,John Milius毫不客气地反驳说:你现在还年轻,等你老了,你的儿女们嘴里哼哼的都是莱奥内的曲子呢!

莱奥内电影争议最多的就是暴力问题,为了批评这一点,很多影评人用了很苛刻的字眼批评他。把影评人们用来批评莱奥内电影暴力的词儿编到一起,几乎可以编一本“非脏话批评词典”。今天看,莱奥内的电影暴力么?很不暴力!因为现在的电影比1960年代的电影暴力十倍、百倍。那么,在当时,他的影片算暴力么?算!至少表面上看算。这反应在很多问题上。

首先,莱奥内电影中的枪杀镜头处理,与好莱坞西部片传统不同。好莱坞西部片开枪,一半用反应镜头描写中弹者身死倒地:A在镜头1中开枪,B在镜头2中双手捂住腹部,或枪掉到地上,然后缓慢向前摔倒而死。这个传统被莱奥内打破了。他觉得那种死法像小孩做游戏。从他开始,以及之后无数模仿他的意大利西部片开始,枪杀镜头是在同一个镜头中完成的:A站在近景处开枪,远景处的B在同一个画面里随之中弹倒地,意大利西部片的一般情况是:向后强烈翻转二周倒地,以示其死状惨烈。在同一个镜头内杀死对方,出现在《荒野大镖客》开场那个著名的5枪干掉4个人的枪战中,摄影机选取了低机位,镜头从大镖客右手下方拍过去,观众看到远处的4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同时倒地。这种几乎于身处现场目睹枪杀的视角和方法,就是第一人称射击游戏的基本视角,现在看没什么奇怪的,但在当时还了得?好莱坞业界称之为“意大利式死法”。后来,这种枪杀场面被莱奥内的模仿者无限夸大,出现许多更加真实以致于超现实的枪战和死法。比如意大利牛仔开枪时,不用转轮自动发射,而是用左手扳动快速连续撞针发射。他们相信自己的手比左轮的速度还快。至少看上去似乎很快,实际上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然,在一个镜头里射杀人,在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的好莱坞电影中已经有了,不过经过“软化”,没有那么强烈的暴力感,观众不会有明显感觉。约翰·福特在《要塞风云》中就用过这种近距离射杀。所以,这种死法,并不算莱奥内电影最暴力的地方,他之所以饱受批评的是酷刑和毒打。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有酷刑,包括《革命往事》、《美国往事》都有人物遭受毒打的暴力戏。我们简单说说莱奥内电影中的毒打戏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Tout contre Un,所有人打一个,或者说塔伦蒂诺访谈中谈到的“以一敌百”的相反情况。《荒野大镖客》、《黄昏双镖客》、《黄金三镖客》和《革命往事》中都有类似场景。

第二个特点,Un secret,即遭毒打的人都有一个重要秘密。不管毒打本身是否为了索要那个秘密,但莱奥内电影中的主人公,多数是因为秘密做了一件事而遭到迫害和毒打。西部片中人打架,很少是因为秘密,而是口角,因为嫉妒,或看不顺眼。很少有人为了获得秘密去打一个人。当两个男人之间无法调和,就是决斗,很少动拳头。

第三个特点,Dans un rond,即“围殴”。一伙人把一个人围在中间打。莱奥内电影的毒打,画面构成上都是许多凶恶匪徒,将毒打的人围在中间,你一拳,我一脚。坏蛋把好人包围,围成一个圈,殴打一个完全没有还手能力的人。在《黄昏双镖客》中,挨打的是两个人,但这不能说明他们挨打就比别人轻。

第四个特点,Long et lent,时间长而慢。莱奥内的酷刑和毒打的戏都格外长。每当观众觉得要打完了,马上再来两个歹徒继续打。根据导演自己的剪辑版本,尤其是《黄金三镖客》在军营中毒打Tuco的戏,时间相当长,远远超过美国西部片中punch-up戏(即酒吧里常见的混战)。在Budd Boetticher的西部片中,punch-up戏的时间也格外长,往往要打到酒吧什么也不剩,但比起莱奥内的毒打,还是不够长,而且没有莱奥内打的重。

(顺便说一下,这场戏是伊斯特伍德的一个替身演的)

第五个特点,Rire sadique,变态的笑。莱奥内毒打戏中,与主人公被毒打镜头的反应镜头,是一张张歹徒们肮脏的脸,以及被放大的变态笑声。坏蛋的笑,几乎充斥莱奥内毒打戏的的整个过程,这种笑声让毒打的过程变得似乎与影片内的世界脱离,而进入了一个完全独立的小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变态的脸和笑声,以及好人落难。

第六个特点,proche à la fin,靠近结尾。 莱奥内电影的毒打和虐待,往往出现在影片快结尾的时候,除了《黄金三镖客》图可遭到毒打后还有很长的一段戏,以及《美国往事》则开始于一场血肉模糊的毒打。前两部的酷刑快到结尾了,至少在心理上起到升华的作用,最后的决斗充满悬念,也为杀戮提供了心理支撑。

那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像这样格外重视风格的导演,每个细节都是有用意的,什么用意下周再说。

6 thoughts on “莱奥内打人

  1. 补充一点:

    为什么说是11年,可能有人会误会,这个11年是指从1961年到1972年,因为直到1972年,莱奥内才因《革命往事》获得一直的赞扬,之前都是好坏参半的,批评多于表扬,包括《西部往事》在内,不过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2. 关于美国西部片那个枪杀分镜的问题,黑色电影中也很多;
    我有印象看到某些说法是因为当时美国的电影审查制度引起的?(枪击和击中不能同时出现于一个镜头中)
    不是记得很清楚了,你有类似资料么?

  3. 这种镜头似乎没有明文规定,可能是担心分级影响票房,所以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行规。莱奥内其实不懂好莱坞这些规矩,就这么拍了,分级也没什么问题,票房也没受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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