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莱奥内打人这件事。9月份在博客上说过莱奥内电影中暴力毒打戏的一些特点。不就是打人么？有什么了不起？现在电影哪一部不打人？你不能小看“打人”这件事。如果你是普通观众，可以不问这些细节，愿意怎么打怎么打，但作为专业观众，你要知道一部优秀的电影，每场戏，不论大小轻重，都有很多匠心和学问。你要是拍打人，你怎么拍？演员的位置、动手的先后、摄影机的位置、光线处理、打人的方式、打到什么程度、剪辑的处理，甚至时间长短、叙述顺叙，等等等，每个细节，哪怕俗而又俗的打人，对有些导演来说，都是学问。

《原野奇侠》

对莱奥内这种痴迷美国西部片的人来说，在自己的西部片里加一场打人戏至关重要，因为“打架”已经成为美国西部片的套路，这就是“punch-up”，酒吧混战。从乔治·史蒂文斯的《Shane》（原野奇侠）到麦克尔·柯蒂兹的《Comancheros》，从到只要情节适当，就会有一场酒吧拳战。有一对一的，有一对多的，但后来的西部片基本是混战，有关系、没关系的都上了，打得一片狼藉、一片狼藉才能罢手。基本不死人，也有死人的，比如马龙·白兰度自导自演的《独眼龙》。

《独眼龙》

美国西部片中的酒吧拳战，最初就是为了刺激好看，西部片从20年代开始就有这种拳战，在街道上或在酒吧里，打架不是为了把对方打死，而是打得站不起来。拳战是西部片中除了决斗之外，最能表达雄性力量的戏，往往表现出主人公的勇气、体能和智力上的强大，同时，酒吧混战，让导演能加进去一点道德和一点同情，英雄面对强大的对手不退缩，面对无赖挑衅和地方恶霸不屈服。《原野奇侠》中的酒吧混战颇具意味，懦弱的父亲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后来这种戏就变成无聊的杂耍，歇斯底里的、狂欢的、无政府主义的拳脚喜剧，请参见The War Wagon中约翰·韦恩和基尔·道格拉斯那场长达8分钟的酒吧混战，最后打得酒吧里包括玻璃窗、吊灯等全部玻璃制品都被报销。

The War Wagon

莱奥内的打人，主要是针对1960年代中期美国西部片中这种越来越没有意义的打斗，所以莱奥内西部片中的酒吧戏，往往是具有反讽性的戏：《黄昏双镖客》里李·凡·克里夫挑逗克劳斯·金斯基，《My name in nobody》中特伦斯·希尔煽嘴巴和醉酒射杯子等，而把拳斗用用在拷打主人公上。

莱奥内认为，如果没有《黄金三镖客》，库布里克就不会拍《发条橙子》，因为莱奥内的暴力程度拓宽了暴力的界限，电影可以变得更暴力。《发条橙子》开场在下水道里，Alex等人围殴流浪汉，打人的方式就跟《荒野大镖客》中的拷打非常接近了，都是以多打少，把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莱奥内就把美国西部片中的狂欢拳斗，变成了现代城市中的青年暴力，只有现代城市里的混混，才会这么打人。

当然，莱奥内完全不是这么设计的，他的打人戏，与其说是来自现代小青年欺负人，还不如说来自一种政治讽喻。莱奥内在他的《访谈录》中说：当初法西斯的盖世太保刑讯逼供，就是这么打的，一种带有虐待倾向的政治暴力：在封闭的空间，围成一个圈，拳脚相加，往死里打，为了获得一个秘密。莱奥内说这是意大利历史上最不为人知的历史场景。很多人挨不住，就咬人，抵抗运动的内部出卖就是这么来的，当然，也有很多人挨住了，活了下来。莱奥内就是把这种独裁时代的政治暴力，转移到西部世界，而这种打人的意味，在美国西部片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尤其《黄金三镖客》中被美国发行商剪掉的军营拷打Tuco的戏，他们根本不明白这场戏为什么要这么长，为什么要这么残酷。

《黄金三镖客》

所以，莱奥内故意把这种带有政治暴力色彩的毒打拷问拍的时间很长，其打法也与美国西部片南辕北辙，主人公完全无法还手，而毒打本身就是为了逼供。

下次有机会聊聊莱奥内电影的配乐。人人都说莫利康尼是配乐大师，可除了旋律优美动听之外，他的配乐到底怎么看才算是精彩呢？到底精彩到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