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刚开始接触片名,以为是“先放后逐”的故事,那也是在戛纳,Hilton酒店大堂见到杜琪峰和丁云山,提到一伙影迷在moviegoer上狂侃《黑社会》,甚至说到连不连戏的问题,杜大佬笑得可开心了。说到兴处,就想问《放·逐》的事,可一张嘴,名想不起来了,杜琪峰开玩笑说让我回家备课。后来丁云山告诉我,他看了50分钟的初剪,给他吓坏了,几乎没有对白。丁云山这么描述,当然对影片相当期待。我觉得对电影节上的作者电影、独立电影与对杜琪峰电影的期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前者是欣赏一些与自己关系不大的艺术品,后者迷影的成分更重,似乎与自己息息相关。当初刚来法国,一个朋友来欧洲旅游,带过来一堆碟,有《无间道》、《英雄》和《PTU》,看玩《PTU》之后,把我激动坏了,跟支部书记说:什么叫“香港电影进入编剧时代”?这才是!
关于《放·逐》,也不用写什么了,把moviegoer上的讨论抓过来,实际上也不少了,上下有些不连贯,因为有其他人的发言,只想放在博客上来个合影:
在这种大环境下,杜大佬还能拍得这么尽兴和忘我,真不容易。这是一部“风格为 先”的电影,装的是旧酒,但瓶子格外漂亮。我看的时候,也跟舒琪先生想到一处了,一个是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一个是The wild bunch,其实西部片的场景早就出现过在杜的电影里,《真心英雄》,《PTU》,局部的场景设计很西部片化了。
开场的等待、三人决斗,都是向Sergio Leone使眼色,三个贼落荒到了水边,最终喋血旅店,像极了The wild bunch。
当然,如果想这样做,用黑色电影向西部片致敬,就不能再管室内景、室外景的色调不统一的问题了。
我觉得杜最近几部电影,真正开拓的是一种动作片节奏,这种节奏跟好莱坞动作片完全不同,从深处调整观众的心理惯性,从剧本构思中的偶然事件,到场景设计中的动静结合,到对慢镜头的快速剪辑,到悲剧结构中的黑色幽默,这些都创造了一种新的犯罪电影的节奏。
马丁·斯科西斯是最早看到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的,他当时极讨厌这部电影,他认为那不是西部片。过了多少年之后,他发现,其实Sergio Leone是用commedia dell’arte和意大利歌剧对西部片语言的革新,彻底服了。当然,这是从风格上讲,在这个角度,杜琪峰对西部片、黑色电影的研究与风格创新,还是一步一步的,每次都有变化,只是长度每次都很短,不像意大利人那样,一搞就搞成歌剧的长度。
要从影片立意和个体道德的角度看,杜琪峰在这种节奏里,把中国式的男人纯真,男性友谊,放在西部片那样一个道德和法律都失序的虚构世界里,比黑色电影和意大利式西部片,多加了一层美好和纯真,这种美好感已经压过了悲剧结构,以至到最后我看到他们死的时候,一点也不悲伤,反而是一种别的感情超过了悲伤。
但是,或许是片子拍的过于尽兴了,局部地方显得失真,有些个人情趣上的东西暴露得过于明显,比如墨绿色的背景,空旷的房间,墨镜,雪茄,Gognac,当然这是次要的,只是室内景、夜景的布光与后来的日景反差比较大。奇怪的是,为什么彩色西部片没有这种内外景的反差感。
黑医生那场戏,几个人都站在有光源的地方,敌人居高临下,有经验的枪手怎么也不会站在有光源的地方被动挨打。张家辉临死前,在车里打的底光,这些都是“不合理但合风格”的地方。
西部片的内景,像黑色电影的打光方法很少,不过也不是没有,Samuel Fuller好像只拍了4部西部片,都有黑色电影的风格,比如有个叫40个枪手,Forty guns,内景布光反差很大的,尤其女农场主和40个枪手吃饭的大厅,太表现了,但那个戏的内外景还是比较统一的。当然这是题外话。我说是“风格为先”的电影!风格第一。现在很少有人这么拍商业片了。
杜琪峰是那种特别讲究调度的导演,在这一点上,杜的对场景的用心程度不比第六代导演的现实主义作品差,而现在的电影里,你已经看不到好看的场面调度了。《放·逐》里,能看出来导演对每一场戏,哪怕是非常商业化的戏,都进行近乎完美的场面调度追求。
说到片子局部有些乱,我觉得是人物多引起的(注:其实是看小银幕的原因),这么多人,用最精简的方式交待,难度要比《真心英雄》大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多人物但同时空”,加上杜琪峰不喜欢用分镜,就是不喜欢安德烈·巴赞说的那种“被禁止的蒙太奇”,拍起来难度就更大。《放·逐》里这种戏都很短,而且导演有意压缩了实际动作场面的时间,把重心放在了动作戏的 前面和后面,甚至是中间。
再一个,《枪火》里似乎没冒这么多烟,这回开枪不冒枪火,冒枪烟了,可能与枪战戏的布光有关,有光了,枪火效果不好,可枪烟的效果似乎也不好,只有一点能说明,只有西部片里的左轮才会冒这么大的烟。对了,张家辉确实使了左轮,杜琪峰百分之百是想做点西部片的东西,还有口琴手。杜琪峰跟Melville之间差别还是挺大,至少梅尔维尔不这样用音乐,始终特别安静,反衬出生存现实的冰冷。Melville很少开枪,Peckinpah往死里开枪,Sergio Leone则是像枪火里那样开枪,啪!啪!每枪都听得很清楚。
要是与《夜宴》、《十面埋伏》和《无极》比,《放·逐》是现实主义电影,但与贾樟柯、娄烨比,杜琪峰是表现主义,反正跟马路上跑的,舞台上站的,都不太一样,在华语电影整个格局中,能把电影样式拉得很开,起码是能让我们想起Leone,Melville和Peckinpah的华人导演。
我觉得枪烟的效果不理想,是因为它影响空间和人物动作的展现,比如第一 场枪战,Leone的三人对决放在开场,很能抓住观众,吴镇宇和张家辉都打黄秋生的,而黄借助掩体,用门干扰吴镇宇,自己伺机开枪打张家辉,既说明黄不想 伤吴镇宇,而且,他骗过了吴,也没有真正打张家辉,这里的帽子起作用了,第一枪帽子飞了,交待了谁打谁,也交待了黄有犹豫,最后两枪,黄张对射,都打在别 处,而吴的飞刀打黄秋生,目的也不是伤他,而是制止他开枪,这一串动作,通过三个人的动作、空间关系,也在交待人物性格,可这需要观众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 动作和空间关系,才能领悟这一层感情:他们彼此开枪,但都有感情,不是近距离打不到。枪烟当然能创造一种很真实而浪漫的战斗气氛,但在最近本的视觉层面,也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外景就好多了,西部片外景开枪,冒多大烟都不怕。还有,黄手臂中枪,是吴打的,说明吴不想杀他,只是制止他开枪。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我上面不是说,杜琪峰的重要贡献在于创造了一种节奏,这种节奏与好莱坞动作片完全不 同。在剪辑上看,逻辑上讲,实际的动作场面应该多用,时间应该稍长一点,另外确实可剪的余地很大,你能看出来,他是多机位、多次拍摄之后剪辑的结果,但在 取舍上,杜没有按这种通常的逻辑走,而是把实际的动作场面压缩了,而把重心放在之前和之后。黑医院那一场是放在中间,就是张家辉产生幻觉的戏,这一段无论节奏、配乐、镜头,都完全与前后两段动作戏不同。我就说,这种节奏和风格才是杜琪峰想创造的,而不仅仅是剪辑的问题,从剧本构思开始,就有这种节奏的观念在里面。
至于政治,我觉得至少不是空穴来风,澳门与香港黑帮之间,必然是有各种联系,这给故事提供了可能,但重心还不是政治,原因很简单,如果故事的重心 在政治,杜琪峰就会用与《黑社会》一样的比较靠近写实的手法拍,不会这样风格化,其实,《放逐》就是《枪火》的续,就这么简单,《枪火》里,只有讽喻香港黑帮的东西,与政治无关,而且风格化比较明显。这就好像Leone的《黄金双镖客》里的Van Cleef的脸又出现在《三镖客》中,两个片子看起来有联系,实际上没联系,就是这样一种与影迷做游戏的感觉,到底是不是续集,不必较真。要说回归这个特定背景, 我觉得只是为了能让澳门街头随便放枪罢了。
印象里,似乎50年代的西部片中,有一些是讲牛仔间的男性友谊的,比如 the man without star,但那种友谊,太阳光了,太理想主义了,太断臂山了,被意大利西部片给解构了。直到后来,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尤其是peckinpah的wild bunch,重新找回来了,而且有点接近中国所谓的情义了,很巧,两部片子都是1969年的,尽管还不一样,尤其wild bunch,多么冷酷的一部电影,两伙人,一伙是走向末路的匪徒,一伙是被雇佣的杀手,里面也有情义在,但表现得多么冷酷。我觉得这些西部片,对香港电影的影响相当大,包括张彻的武侠片。
杜琪峰创造的这种节奏,可以概括成两个字:优雅。这也是Leone西部片带给我的感觉:优雅的暴力。杜琪峰这种中国男性情义,犹如80年代吴宇森的《英雄本色》,有一种优雅。这种优雅,斯科西斯和科波拉的电影里一直没有,塔伦蒂诺也没有。当然,吴宇森和杜琪峰不一样,尤其是枪战戏的设计,英雄本色是佩金帕式喋血,放逐也是佩金帕式喋血,但方式完全不同,我说的是《英雄本色》男主角的那种面对命运困境的优雅气质,这种优雅,被一种中国式的男性情义鼓舞着,洒脱地拔枪开枪,笑着面对死亡,是说的这个。
再进一步比较,两个人对男性情义的表达手法也不同。杜琪峰比较含蓄,喜 欢做,而不喜欢“说”,吴宇森的表现则比较张扬。两相比较,杜更接近佩金帕。但两个人都仅仅是借鉴了佩金帕的一部分手法,在佩金帕那里,毫无情义可言,完 全无情的世界,从喜欢残杀小动物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另外,在今天的现实背景下来看,杜琪峰修复“中国情义”的努力,已被现在的道德背景架空了,跟20年前人看英雄本色里的情义的完全不同了。英雄本 色时代,情义在人们的价值观中,是非常实的东西,一种很扎实的情感和道德观念,影片中的感情,能实实在在地鼓舞人。但现在的现实环境里,情义的东西已经渐 渐淡化了,淡化到什么程度?淡化到能让一部充满情义心的电影,淡化成一种纯粹的理想主义了,与现实毫无关系了。情义心,一种在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中普通得不 能再普通的情怀,在当下的现实背景中竟落得个理想主义这个不尴不尬的帽子,反而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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