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8月，连续拍完两部电影的法国导演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iette）在巴黎的片厂感到有些疲倦。刚拍完这两部电影的后期还没有做，如今制片人又排好了“鬼故事”系列第三部的拍片计划，演员、摄影、灯光， 所有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位，但他的脑袋却空了。

这套“鬼故事系列”在当时的世界是独一无二的，那时，《第六感》的印度裔导演奈克•沙马兰还没有上中学，《小岛惊魂》的导演阿莫纳巴尔还在巴塞罗那的喷水池 前跟行人讨烟抽，而里维特已过壮年，曾与自己在巴黎塞纳河右岸掀起新浪的好友们都有了自己的“系列”，侯麦的“道德故事系列”，特吕弗的“安托万系列”， 这样的系列在那一代法国导演的心目中就好比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或者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维特的想法是用四种电影史上最传统的类型拍摄 四部关于“亡魂”的电影，它们是“爱情”、“侦破”、“西部”和“歌舞”，刚刚拍完的《杜爱尔/Duelle》和《诺娃/Noroît》分别是“侦破片” 和“西部片”的风格，眼下等着他的是《玛丽与朱利安》，一个“人鬼恋”的爱情故事，但是，里维特已经无法工作，他在日记里写着：“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自己 给自己设下了一个陷阱！”

新片拍摄进行到第三天，里维特失踪了，剧组不得不解散。

20多年过去了，这部《玛丽与朱利安》 成了圈子里有名的“亡魂计划”，当然也是里维特心中的难解的夙愿。2003年，在著名电影理论家帕斯卡·鲍尼兹尔（Pascal Bonitzer）等人的鼓励之下，终于，里维特重新找到了 拍摄《玛丽与朱利安》的愿望，他选择了艾曼纽尔·贝阿和杰茨·拉兹维洛维兹做《玛丽与朱利安》“投胎转世”的肉身，把“玛丽和朱利安”从“亡魂世界”拯救 出来。电影基本上按照当年的设计，里维特在30多年前曾说过，“一部电影其实就是拍摄它的故事”，果然这部电影改名为《玛丽与朱利安的故事》。一个独居的 中年男子朱利安遇到并爱上梦中认识的女人玛丽，但她却是一个死去的亡魂，这样的剧情大概在今天已经没有了号召力，但三个小时我们坐在大银幕前看到的故事， 仿佛进入了75岁的里维特的内心，每一个手势，每一句独白，看他的细细解释一个夙愿，《电影手册》的编辑们无一例外给这部“夙愿电影”打了罕见的满分。

从事一辈子的活计跟自己的生命之间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时，我们很难分清那是电影还是他自己了。28年一部电影，夙愿所致。里维特的“鬼系列”也许没有其他 的作品好，可至少可以看到他实现夙愿，就像今年95岁奥利维拉的《会说话的照片》，一个朋友比喻说这是“电影遗嘱”，塔伦蒂诺是在电影院长大的，如今的 《杀死比尔》也是夙愿所致的电影，我们好象在看塔伦蒂诺30年来看过的所有电影，日本武士电影、香港邵氏老武侠片、李小龙、70年代的爵士乐和美国西部 片，他似乎把自己认为经典的电影桥段和手段都放进乌玛.瑟曼的复仇故事里。可毕竟还有夙愿未了的，基洛夫斯基生前没有拍完“天堂”、“地狱”和“炼狱”三 部曲，加缪没有写完《第一个人》，鲁迅一直没有写出那部早想写的长篇小说，哪一个又不是遗憾？

2003年12月15日，已发表于《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