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遗物

一个人死了,会留下很多遗物。这些遗物,被人们整理好,有些随逝者逝,有些被保留下来,做为纪念。遗物是一个人曾经活着的证明。人到底会有多少东西,能证明他真正存在过?太少了。哪怕是星星都可能陨落。

一个你从未见过面的人死了,你见不到他的遗物,那他就那样死了,不论他的生命长短,活的是否生动。但现在,人多了一种遗物,就是他生前散落在网络上的生命痕迹。在某种环境下,这些遗物比衣帽和照片更让人生动地想起他,想起他曾经活过。

一个人死了,家人帮他整理遗物,但没有人帮他整理网络遗物,那些东西看上去,还像是活着的。

想起一首诗:人死了,热沙冷却,太阳,被黑色的担架抬走。担架可以抬走太阳,但没有任何担架,能抬走一个人的网络遗迹。

卡夫卡·陆死的时候,石川老师说,这个人很拮据,惟有热爱电影,便送了一本上海电影节的小册子。有人号召,把他的影评结集出版,以作留念。对于一个知识结构混乱、但颇为高产和充满激情的人来说,这个纪念已相当隆重。可陈周侯死了,却没人为他整理遗物,没有人为他整理,因为那是些散碎的句子、段落,他是靠这些句子和段落给人留下印象的。我甚至没有找到他的一篇完整影评,哪怕一张照片。至少网上没有。他的消失就这样否定了那些曾经热火朝天的讨论了么?我们是应该感谢网络,还是诅咒网络?这太遗憾了。太不可思议了。人们会忘记这个人!网络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最后发现,陈周侯在同济大学发表过一篇文章,一件完整的网络遗物,读过这篇文章,更让人想起陈周侯如何评价张艺谋的《黄金甲》。仅以这篇文章寥以纪念。

 

金雀花朝的俄狄普斯

(2005.04.05)

 

——论《冬狮》中主要人物的塑造

□杜成靓

1968年出品的影片《冬狮》改编自同名戏剧,讲述了1183年圣诞,英国金雀花朝的亨利二世召集他的妻儿等人进宫,宣布继位事宜,这导致这个同床异梦的家庭矛盾迅速激化,局势失控,终于导向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粗看起来,本片和稍早于它的一些史诗片区别不大,都在讲述权力爱情交织下的宫廷阴谋。《冬狮》与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有一条非常紧凑的情节线和一个十分精简的人物圈。几个主要角色都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而本片最大的特点还在于创作者在塑造这些纠缠在爱恨交织、尔虞我诈的复杂关系中的人物时十分贴近弗洛伊德的俄狄普斯情结理论。在父亲、母亲、儿子这个永恒的三角关系中,激荡的既有性欲的潜流,更多的是升华的权欲或说控制欲。

权力的核心,也是片中的绝对中心人物,无疑就是英王亨利二世———横跨英吉利海峡的统治者、勇猛的军人兼狡猾的政客,年过半百却依然野心勃勃、性欲旺盛(他成功地勾引了准备许配给自己儿子的艾丽思),丝毫没有放弃权力的打算。这个人物宛然是克洛诺斯的化身,贪得无厌地要求所有人服从自己:要被他打入冷宫的王后爱莲娜交出自己的领地爱君坦,要偏宠的小儿子继承王位……当然还要提防自己勇武非常的长子理查咄咄逼人夺取王位的野心。这个专横、独断、具有旺盛的生命欲望的角色俨然是一个典型的弗洛伊德式父权形象的模本。他对所有家庭成员都具有强大的统摄力和威胁性。他可以“吃掉”或“阉割”不顺服者。可是就在这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下,却埋藏着深刻的裂痕,其中最危险的一道就是王后爱莲娜。

爱莲娜这一角色的强悍和控制欲实际上和亨利不相上下。她是一个带有雄性特征的女性,一个缺少母性或者说情感偏移的母亲。她的爱与期望全都寄托在长子理查身上。这是她遭亨利疏远直至离弃的直接原因,也是理查走不出俄狄普斯固结的祸根。不过,爱莲娜的爱从不是单纯的,她同样是权欲的牺牲品。她对权力的渴望并不比对丈夫和儿子的爱弱,或者可以说这两者在爱莲娜身上是合二为一的。为夺回亨利的爱和自己的自由,她机关算尽,不惜用理查做赌注,却还始终念念不忘自己的领地爱君坦。而这就使她和亨利处于长期的“战争”关系中———亨利不能容忍一个和自己一样具有侵略性控制欲的伴侣出现在自己身旁,这威胁到了他家长的地位。

而这场两个人的战争最后的牺牲品就是他们的三个孩子。老大理查一直在母亲强大的控制欲的支配下,发展起极深的恋母情结。虽然在同样强大的父亲形象的阉割威胁下,他努力挣脱这种影响(当片中两人第一次相见时,爱莲娜责问他为什么不回她的信,可见理查曾主动疏远过母亲),但父亲对他的敌视反而加强了这种影响。他终于屈服于母亲的控制欲之下,成为母亲用来对付父亲的旗子。这当中,理查并不是没有挣扎的。他的“超我”克服了弑父冲动,他也的确极力按世俗标准做一个合格的男子汉、一名好军人(他甚至有点“好”得过头,近乎嗜杀),但无法抑止的恋母情结却终于使他滑向另一端:这个表面上剽悍、男子气十足的人物成了一个同性恋者———这是他始终未能走出俄狄普斯情结的合理结果。

老二杰弗瑞出生在父母关系日趋紧张之时,从小就被双亲忽视(在一家人第一次齐聚时,众人正为是理查还是小亨利继位争得相持不下,高法利冷笑着说:“为什么高法利就没有这种需要?”),缺少一个情感投射的对象,只好转向自身,成了一个极端自恋者。这表现在他对自己的才智极端自负,总以为可以在双亲的明争暗斗中渔翁得利中。甚至最后阴谋被父亲识破后,他还自以为大局在握,可以逼父亲传位给他。他没有发展出一种恋母情结,却形成了一套建筑在极端自恋基础上的犬儒主义思想,即敌视一切其他人,只求利己。然而,这一自欺欺人的幻影最后也在父亲的阉割威胁前破灭了。他的老谋深算只激起了父亲更大的反感。

小儿子亨利在父亲沉重的羽翼下长大,反而成了儿子们中最懦弱无能的一个———父亲的阴影太过强大了,他无力抵抗。虽然父亲的爱使他的情感有了依托,甚至产生了相反俄狄普斯效应,但本我根深蒂固的欲求终于还是使他跳出来反对父亲。他根本就缺乏一个成形的自我,他所依赖父亲或杰弗瑞只是一个不可靠的镜像而已,他始终没有走出这一阶段。

这三个儿子用不同的方式实践了俄狄普斯情结的后果,其中共同的一个结局就是他们与父亲的矛盾愈发激烈,弑父冲动渐渐突破了超我的控制,这才导致了最后父子决斗的一幕。而在这之前,亨利竟暴露出自己的同样曾受这一情结的困扰:爱莲娜在他意欲废去三个儿子的地位(心理阉割)的情况下,证实了一直使亨利深受困扰的疑团———她和亨利的父亲上过床。于是,亨利也不得不正视自身的俄狄普斯情结———既然自己也曾是这一幽灵的俘虏,那作为自己翻版的儿子们的行为也就不是不可原谅的了。亨利的父权在这一点和自身不可避免的衰老的双重打击下摇摇欲坠,最终促成了他和儿子们的妥协。这是克洛诺斯式的妥协,满怀挫折与愤恨,深恐被自己年轻力壮的儿子所推翻。

与亨利同病相怜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影片中唯一的“外人”———年轻的法王菲利普。他少年老成,诡计多端,颇像当年的亨利。这个人物最有趣的一点是虽然他和亨利并无血缘之亲,却对亨利有一种近于俄狄普斯情结式的感情。这又是为什么呢?原来菲利普的父亲路易软弱无能,一生受亨利的欺凌摆布,他自然难以成为菲利普可资效仿的家长形象。于是亨利这个强大专横的敌人就喧宾夺主地成了菲利普弑父情结的潜在目标。为此,他处心积虑,不惜向理查出卖色相以取得打击亨利的资本。对于他来说,俄狄普斯情结的内在动力不是性的需求,而是权欲和控制欲的膨胀。

在创造了这些具有非凡的心理深度的人物,制造出一波又一波欲望碰撞的高潮后。这出戏以亨利的这样一句话结束了:“爱莲娜,我希望我们永生不死!”这是意味着父权重拾信心,准备着再次一搏?还是说所有这一切只是人类欲望永恒轮回中的一环?创作者太同情这些人物了,以至于抹杀了俄狄普斯情结的破坏力和不可逆性,只去赞美这一情结中富有生命之欲的那部分。这部戏本质上是一出阴暗、暴戾、充满乱伦色彩的伊丽莎白时代悲剧,却披着一件乐观主义的欺人外衣。《冬狮》就是这样一部半途而废的心理悲剧。

8 thoughts on “网络遗物

  1. 虎皮,新年来了,祝愿你们两口子来年一切顺利!!健康!快乐!!幸福!!!!

    接近回国的时候说下。

    还有,需要大家一起为陈周侯做些什么事情的,就互相通下气。

  2. 大杂院恢复了,里面有些陈周侯零星的言论。

    在旧贴里还找到了一段我骂虎皮的,当然是在虎皮在那里发言之前。

  3. 王尔德的矛盾

    杜成靓
      
    当有人问晚年的温斯顿·邱吉尔,谁是他平生最愿与之畅谈的人时,他回答说:“奥斯卡·王尔德!”
      
    而王尔德,这位十九世纪伦敦文坛谈锋最健的一时才子,却在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寒冬,在巴黎的一家小旅店里寂然离世。去世前一年,一位旧日好友在巴黎遇到已潦倒不堪的王尔德,他依旧妙语连珠,令人着迷。王尔德曾说过:“如今是这样的年代,读得太多而没时间欣赏,写得太多而没时间思想。”而王尔德自己,则说得太多,做的太少了。他的文学生涯从1888年起到1894年止,只持续了七年时间。作为诗人,真正的好诗直到入狱后才写成;作为小说家,又有点玩票性质;真正体现他最高成就的戏剧,也只有四部佳作而已。他是否真如自己所说一直“为艺术而艺术”呢?读他的戏剧,可以发现许多令人玩味之处。
      
    王尔德最成功的作品是他自己所谓的“带有粉红灯罩的摩登沙龙剧作”《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理想的丈夫》及《认真的重要》。这四个剧本中最主要也是最吸引人的成分是剧中人的闲谈,这些看似漫不经心,东拉西扯的对话中包含着王尔德最迷人的文字:似是而非,玩世不恭,优雅机智。是集天真与世故,邪恶与崇高于一身的一时妙语。在这些文字里,王尔德把他嘲讽戏谑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致。他常会化身为某个角色——做玩世不恭之态的花花公子或身份可疑、手段高明的风流女子(如《认真的重要》中的爱尔杰龙、《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中的伊林沃兹勋爵和阿朗拜太太、《理想的丈夫》中的戈林子爵),用他的妙语使那个陈腐事故,又喜欢装腔作势的上流社会显出喜剧光彩。但接着,他又会要求剧中人去否定这种处世态度,让那些角色回到符合中产阶级道德规范的审慎的生活中去,否则,就要受到严厉的道德审判。于是,爱尔杰龙“解决”了自己的“表兄”,高高兴兴地结了婚;而满口王尔德式迷人妙语的伊林沃兹勋爵则最终被揭露为是一个卑鄙的伪君子。王尔德的这些“浪子”怀着一种隐隐的威胁感,小心地在“道德”和“堕落”的刀锋上走钢丝,越来越放肆,到他最后一部剧作《认真的重要》时,已显得漫不经心。这是他最能逗乐的剧本,《理想的丈夫》中那严重的道德危机不见了。爱尔杰龙的轻浮不受谴责,也不会留下什么良心上的后遗症。道德成了真正的游戏,为那些手腕灵活的登徒子们所利用。王尔德不再掩饰自己对这些人物的欣赏,而公众似乎也接受了他的观点——这部戏紧接在《理想的丈夫》之后上演,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但几周之后,他的人生就发生了逆转。这次,公众显示了他们的“宽容”,王尔德则表现出自己那套哲学的脆弱——在法庭上他自欺欺人地用古希腊人的精神恋爱来为自己在下层青年中寻花问柳辩护,徒劳地想把自己的放荡越轨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公共道德统一起来,结果可想而知。
      
    如今重读这些剧本,令人感到有趣的是那种道德上的暧昧和小心翼翼。出身在贵族之家的王尔德始终是位正统的道德家,但他艳羡堕落的秘密,力图重塑他的那些法国先驱——比如流连于监狱和平民窟之间,却安之若素的魏尔伦——的形象。只是,这些“恶魔”都披上了一件贵族气的、举止优雅的大衣,就像《道连·格雷的画像》中的主人公,一个永葆青春的堕落贵族,可以自由地为非作歹。不过,这个道德训诫故事早就为他定下了报应——他自己日渐衰老丑恶的画像。似乎王尔德已经意识到了自身的另一面:一个阴沉严厉、始终在忧虑自省、害怕地狱之火的维多利亚人——他终身反对和嘲笑的目标,也是他难以摆脱的梦魇。在戏剧中,王尔德似乎找到了摆脱这种负罪感的出路——他亲手解决那些“危险人物”,不过得等他们尽情表现之后。公共道德虽然受到挑衅,但最后总会得到补偿,于是,一切看起来不过是个玩笑,王尔德发泄了对这个使自己深感压抑的阶级的怨恨,观众也找到了乐子,两全其美。但现实中并不是这样。王尔德的受难并非一位圣徒为美献身(大部分通俗传媒都是这样理解的,王尔德自己也想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而是一个一直在社会道德边缘犹豫不决的双面人的最后越界。而他自己在掉进陷阱之后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反而要和他背道而驰的社会为他主持公道。这是王尔德案中最诡异难解的一点。也许,王尔德从未完全认同过自己两个人格面具(玩世不恭的浪子和品行端正的标准女王臣民)中的任何一个——他既想品尝禁果,又想留在伊甸园里,虽然这个“伊甸园”已被他嘲弄得体无完肤。而迷失其中的他终于受到惩罚,并就此一蹶不振。他终究不是魏尔伦,也不是道连·格雷——他既不谙堕落的实质,又不能洞达世情,更没有万贯家财的掩护,一旦离开了中产阶级的安乐窝,那身“唯美主义”的行头就变得像乞丐的百衲衣一样经不住风雨了。
      
    王尔德这只标榜“唯美主义”的夜莺,最后为世人留下的却不是对“美”的崇拜,而是在隐约的道德焦虑下对一个时代讥诮和依恋杂糅的观察,这大概是他一个最大的“似是而非”的笑话吧!

    200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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