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巴赞的遗产

为了强调这一点,我不得不回到巴赞的葬礼上,在克罗德·贝朗热的赞美诗上,他评价巴赞 集“激情而清醒,钻研而分析,好奇与严谨”于一身(引自 Andrew Dudley著的《安德烈·巴赞传》,第21页),正是这些理性与激情兼备的特征,让巴赞在众多“迷影人”里成为精神偶像:他介于学养丰厚的理论家和痴 情于电影的导演之间,介于严谨的义理分析和充分的电影实践之间,他是如何度过二战那段灰暗而漫长时光的?一边如醉如痴地阅读哲学、艺术和文学,一边给底层 的工人和青年放映电影,他阅读最深奥的哲理,却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电影,他是夜晚的柏格森(Henri Bergson),白天的朗格卢瓦(Henri Langlois),他既结交导演、活动家,又创办俱乐部,既到大学讲课,又在公众媒体积极撰写评论,今天,像巴赞这样的大众影评人已经没有了,像他这样 的影评人又去给普通人放映电影的活动家也消失了。

安德烈·巴赞1918年生于法国昂热,家附近就有一个森林,他小时候最喜欢做两件事就是到森林里 玩和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读书。他小时候喜欢阅读自然科学的书,10岁时,房间里已经堆满了科普杂志,他喜欢树木、动物和森林,后来搬到巴黎后,仍然经常回到 昂热,看望住在那里的祖母和附近的森林。1934年,15岁的巴赞以优秀的成绩高中毕业,他决定考读高等师范学校。但当他来到圣克鲁高师(L’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de Saint-Clou)时,竟被以“健康原因”被校方拒绝,真实的原因是巴赞的年纪太小,校方建议他再等一年,参加著名的凡尔赛高师(L’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de Versailles)的会考。于是巴赞来到凡尔赛,参加了备考班。但这一年他几乎没准备考试,而是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凡尔赛图书馆里,他的兴趣从自然科 学转向了艺术、哲学和文学,1年时间,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从莫里哀到夏多布里昂,从中世纪绘画到文艺复兴,巴赞完全沉浸在自由的阅读乐趣中。

会考结束了,被录取的学生名单,被校方按成绩自上而下排列,因为很少有人能一次通过会考,所以,巴赞从下往上看名单,看到20多个人,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就灰心了,一个人回到宿舍,下决心准备再考1年。结果到了晚上,一些同学跑到他的宿舍向他庆祝,原来,年仅20岁的巴赞名列第7。

1938 年,安德烈·巴赞是一个以天才般的成绩考上高师的高材生,他的才华让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优越的求学环境,连续3年获得奖学金,他得以经常往返巴黎,参加 艺术活动,然而到了1941年,毕业后的巴赞却没能通过教师资格会考,并开始患病。是战争的爆发摧毁了巴赞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法国战败的事实让巴赞孤 独、敏感的心备受打击,在给好友居里·莱热(Guy Leger)的信中,巴赞描绘了他当时的心情:“我为自己远离战斗前线而感到有罪,但这种强烈的自我牺牲愿望却不来自一种完全的爱国主义”。病痛和战争让 巴赞的天主教思想演变成带有入世色彩的“圣徒心态”:引领人们以最高的热忱投入一种信仰,这种信仰,既是影响了青年巴赞的新天主教思想(该思想的代表人物 Emmanuel Mournier是巴赞的精神教父),也是投身教育事业、挽救国民教育的个人理想。

在压抑、沉闷的战争期间,巴赞开始接触电影。经济危机与战争让法国电影产业在30年代迅速跌落,连法国最大的电影公司高蒙都不得不退出电影制作,卖掉国外的连锁院线以求得生存。电影院和观众数量 更是连年减少,巴赞则在当时,是为数不多的能接触到电影的人,借助于居里·莱热的父亲在巴黎掌管的一间电影院,巴赞开始大量的看电影,电影院里经常是只有 他们两个人,但他们每次看完电影后都对电影进行讨论,这为巴赞后来的“放映员影评家”奠定了基础,最初,他的电影知识没有居里·莱热多,但一年之后,巴赞 已经能娴熟地在大银幕前给观众讲解电影了。

在巴赞的思想中,主要受到三种思想的深刻影响:天主教思想,这种思想给他奠定了虔诚、博爱和宽容的圣徒色彩;柏格森(Henri Bergson)生命哲学,这奠定了他对文化实证主义思潮的批判;萨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义哲学,影响了他后来以哲学、美学的视野去评析电影的总体倾向,而在20年代的迷影派影评人德吕克、卡努杜等人,则过多受到艺术思潮的影响,缺乏更深厚的理论储备和深远的历史视野。正如巴赞的传记作家安德鲁·杜德雷(Andrew Dudley)所说:“战争之前,巴黎著名的知识分子几乎不去看电影,也很少有人在看过之后考虑去评论,然而巴赞,却像谈论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那样评论 那些影片”。

巴赞正式发表影评是1945年,在二战期间,他只是在一些小册子上写过一些简单的评论。二战结束后,1945年的 法国,国民教育断了8年,整整一代青年没有接受正规的教育,特吕弗的少年就是当时这一代法国青少年的缩影,安德烈·巴赞就是从这一时刻开始,给这些没有受 过正规教育的工人、青年和学生放映电影、撰写影评的,他所做的事,就是给最普通的人讲解最复杂的艺术——电影。像他这样二战前的高师学生,在战后找到优越 工作相当容易,但巴赞与其他迷影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有一种深深埋藏在个人激情背后的“使命感”,我们可以把这种“使命感”看作战后所有为电影而工作的迷 影人的代表性气质,巴赞带着扎实的理论储备和非凡的美学修养,拥抱求知若渴的大众,他支持民间放映,积极结交影评人和知识分子,用最平实的语言撰写最深入 的文章。但同样,我们在巴赞的任何一篇文章中,除了他的博学和富有洞察力的分析之外,丝毫读不出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铺路石一般的自我牺牲愿望,感觉不 到一点点20年代影评人那种炽热的激情色彩,他的影评,像一条均匀而浩远的地平线,把情感紧紧地覆盖了,因而我们在影评人中读出的巴赞,与站在大银幕以殷 勤的姿态与普通观众对话的巴赞,完全是两个人。这种感受相当强烈,特吕弗在巴赞逝世后的纪念文章中,对巴赞的这个特点有一个绝佳的概括:巴赞就是一个“戴 着天鹅绒鸭舌帽的圣徒”(Un saint en casquette velours),这是巴赞留给迷影文化史最重要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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